第 292 章·天域辩论
霍桑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注意到了附近开始对这里进行拍摄的联邦记者，其他的士兵们没有过来凑热闹，也许他们想，但几名联邦军官阻止了他们，他们似乎得到了某种授意，因此放任了一名士兵脱岗进行对话，其中，一名女中校挺立身躯就在不远处观察着这一切，似乎正是这一切的指导者。
这是一名典型的联邦海军官员，这一点并不是因为她有一件海军制服，也就是那个性感的小斗篷。更重要的是她那本能的高傲，作为军队的中上层一贯地鼻孔看人，并且展现出凌驾于周围其他士兵之上的气质，也不说话，抬手就指挥着几名宪兵将周围给封锁起来，形成一个不被打扰，也不被其他人所能围观的禁区。
女军官还说着什么，太远了听不清，但唇语感知得以解析——“这样也好...在我见过的人中再没有谁能比霍桑上校更懂得联邦了，他不会让人失望的。”
定义，这是个文字游戏常见的陷阱，但同时它也是一切的前提，共同的讨论往往需要都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才行，但很明显，对方就是冲着不一样来的。
现在有不知道总数多少的人联观众正在观看，而这一段也几乎注定会成为一个长久的爆点话题，这点阿杰能感受到。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注意到了对方眼中郑重的光彩，就知道对方是认真的。
此刻如果自己依然以收视率的娱乐心态来应对眼前，那么...就算记者谭杰一贯被同事批评为不靠谱，也感受到自己恐怕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发了将在后世历史冠以“天域辩论”之名的重大事件，而他已经率先发起挑战。
什么是军队，什么是战争？曾经作为过一名士兵的阿杰自认比一般人更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也不需要他动太多脑子，因为人联公理写得明白呢，照着念准没错。
“我们认为，军队是用来保卫文明之疆域，财产，人民生命的一种必要组织，它是社会的免疫系统，是处置一切具体暴力活动相关的专业机构。”
这一点对方也点了下头，但又摇头，并指出谭杰说得不够，这些只是正确的废话——“年轻人，这可不是在作报告或者上课！如果你要和我谈，那你就得代表你的人联来和我谈，而我自认能代表联邦，你呢？！”
话题引得越来越大了，但谭杰并没有退缩，也不能退缩——既然对方说到了与人联的不同，那么就自然有必要将人联也给联系起来，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
“在我们人联，军队便是为了这一目的由我们的领袖所组建，至高议会所领导，我们代表社会的理事会与工研部共同支持，由志愿者所参与的机构。我们的军队是抵御降沉宇宙一系列可能危险的最大依仗，它忠诚于我们的文明，保护我们的人民，在人联所遭遇的一系列危机中军队都接受了考验，而我们因此也信任它，尊敬它...”
杰哥还没说完，对方就突然又说一句，将他打断：“也就是说，你们的军队是执政集团的工具，是吗？”
“你这”“只是阐述实话，因为事实上，你们的军队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传统常见的那一类，至少还好，就你们自认为的来看不算最糟糕的那一类。”
列兵霍桑他自己根本不怕被人打断，他肩上扛枪身体站的笔直，目不斜视但嘴里一点不停，一看就是位久于行伍的老军官。他轻易地就举出了人类从工业革命时代建立的几种类型的军队，用这些来为自己接下来的论点做铺垫。
“人类历史大抵有这三种军队——第一种，是权力型的军队。封建君主以及军阀们缔造的，用来捍卫自己地位的利益共同体，这是最无能，令人作呕的武装，我个人是拒绝将这一类称之为军队的。
第二种，是掠夺型的军队，代表就是曾经的英帝国与北美帝国，他们是利益扩张的打手，夺取原材料和市场的雇佣兵，他们也许不缺乏战斗力，但永无荣誉，最终也会因为没有荣誉而毁灭。
第三种，是共同体型的军队，是以想象的共同理念组成的军队，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维护共同体的利益，无论是抵御侵略还是其他，拥有战斗力，也拥有荣誉，这很好，但却终究不能持久，因为它有根本性的缺陷。”
然后这位列兵也不说什么缺陷，而他就差没用手指着谭杰：“就你们人联的表述，你们就属于第三种，为了捍卫自身文明之权益——我不反对，看起来你们自己还挺好挺满意，但你们固有的缺陷决定了你们与我们根本的区别，这点是就算你身上的装备比我的更好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还想要知道更多吗？”
谭杰正要反驳，但话出口前生生忍住，对方言语里留了很多空白，这些就是赤果的陷阱，他会等着自己的失误加以反击，聪明人应该让对方主动填补这些言辞中的缺口来反击。
霍桑也不客气：“这三种军队即便起点不同，但本质上依然是一件可以使用的工具，一把没有自己思想的武器。我无意辱没人联，但共同体型的军队要保持纪律与荣誉，必须保证防御性质的特点不发生变化！因为这是初衷，而一旦从保障文明权益发展到争取利益，军队就会迅速滑向第二种，也就是掠夺型，无论他们曾经多么高贵也会变成雇佣军和打手——而且这一定会发生，因为任何文明都是动态扩张的，为了利益动用自己的武装工具，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然呢？只要伸出爪子就能得到比自己奋力拼搏便十倍的利，何乐而不为？个人或有例外，但集体从无偏差。列兵的意思已经在明显不过了：“我尊敬人联的同僚，因为你们现在还有着荣誉与纪律，但我看到已经不再长久了，你们已经跨越了光年的距离来投入一场战争，我可以想象这其中的理由——是为了摧毁外星人，那么，如果威胁已经消除，你们会打算怎么做？也许你们应该回家，到自己的亲人身边，过上自己曾经的生活。敌人已经不在，这个遥远的地方不再值得你们牺牲，但又或者，你们可以留在这里，向当地人讨要一份你们的酬劳，或者更进一步，人联是否认为这里的土地值得有你们的一份？”
这听起来很合理，当然，万事皆有合理之处，可如此的正义性究竟该如何确定？人联军队来到这里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霍桑的脸上带着看透的淡然——你们的军队已经开始滑向为利益争夺，而非捍卫权益的天平了，希望人联做好了准备，一旦未来有士兵向你们询问，有家属向你们控诉。
为什么要去那？我们的战斗，牺牲是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时——希望你们已经做好准备去回答了！
人联星城的办公大厅，屏幕前的三人都有些愣了，酒也不再喝下去。只是三个人发愣的原因不同，比如比起阅读更擅长射击的莱薇就没看懂。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怎么这么多废话！”
“荣誉终究会褪去，最终都是利益。”达奇捏住了罐子，“屠龙者终究会变成龙吗...”
“莱薇别闹，是一些很严肃的事...好家伙，每一次直播总不会有好事吗？接巡查组，应急反应部门进入待命...”瓦西里警监没好气，“这个白痴记者，快给我反击啊，怎么能让对方一直说个不停！”
没用的，这些都是人类历史上总结的必然规律，联邦有久远的历史，足够对过往进行“深刻”的研究。霍桑非常自信，这一幕落在记者唐尼那里，却让他大皱眉头：“这么复杂的东西民众能听得懂吗？而且他倒是快说我们的优越性呀！算了，解说词就改成——面对驳斥，人联无地自容，就这样吧！”
“拐弯抹角的傲慢我想大概也不是联邦的美德，而且我不记得是谁之前主动说这不是上课。”
不要顺着对方的逻辑去思考，对方在评价人联，那么就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就行——杰哥做出自若的姿态。
“同样对应联邦的说法，你们把军队分为了三类，未免太偷换概念，那好，让我也借用你们的逻辑，还有第四种军队你没说，那就是——如果当一支军队拥有了政权，拥有了社会，将所有人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通过对外作战转移内部的矛盾，掠夺战利品以提振文明的幸福感，这样的军队想来是又有战斗力又有荣誉感，符合联邦的定位不是吗？但从人类的历史上来看，没有扩张的战争，没有战利品，不知道这样崩溃的，甚至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呵，那可真不少！”
用不着客气，自从接触开始，人联社会对这个联邦的看法就是这样，那么直接说出去就行！
一个落后的古典军事文明团体，也有资格来对人联做评判？联邦来到这片土地上有什么目的难道不是欲盖弥彰，仅仅是为了防范你们这群jg疯子，我们的行动就有无限的理由！
“掠夺战利品？这是一种不耻的犯罪行为，不是一个有志于公民社会的人该做的事，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处决这种人——但这正是你们的无知之处。”霍桑眉眼向更高处抬去，仿佛对方已经中招了，“我来告诉我，联邦军队投入战争，确实是为我们的社会争取利益，这点我们从不隐瞒，但不要用战利品这种词汇来侮辱我们，因为联邦军人投入作战，也不是为了眼前的利益。一名真正的联邦军人是这样的，他永远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在他服役之前就已经有了觉悟。他不畏惧死亡，不惧怕牺牲，永不茫然，因为他已经全心全意为了一个目标，也就是造福联邦大众这个宗旨。”这他妈，是什么鬼话？怎么开始
“你觉得我在喊口号吗？那我可以更直白一点——我们的服役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证明我们是有资格能够担当得起文明重担，可以成为大众的依托，是为了获得成为人类掌舵人的公民权这一个目标！”霍桑高声道，“而我们服役就是做出贡献的开始！我们的军队与你们的区别在于，你们只是工具，你们捍卫时尚且在为自己捍卫，但争取时却是在为食利者进行争取，不过是霸权的帮凶，利益如何会落在你们身上？可我们不同，捍卫时我们捍卫，争取时亦是为了自己，只因公民是联邦的一份子，联邦的繁荣是每一个公民的繁荣，我们甘愿如此，这就是区别！”
“我们的战争不是因为好战，而是因为它有必要，我们的冲锋不是因为盲目，而是因为我们能接受考验！只有那些勇于接受考验，敢直面生死，有责任感与荣誉感的人，才是那些能担得起引领文明前进的人，而他们也是我们军队的主体——你把我们想简单了，我和你的差距，不在于装备和器具，而在于身份的不同。”
霍桑指着自己，指着周围的联邦士兵：“你们的军队是工具，再漂亮再先进，再好也是工具，也比不上我做自己的主人。不在于我现在拿枪，更在于公民的使命每日都在激励我自己。”
他对联邦的热爱，无比真诚，这番话也无比自信。这份情绪是会有极为强烈的感染力的，听到霍桑的话，周围的联邦士兵无比挺直了腰杆，仿佛这样他们就死得其所了似的，这让一名人联记者感到无法理解，他几乎是立刻想要戳破对方的这层虚假的幻想——现实是复杂的，哪会有一个模范道德社会，哪会有不好战的jg？
但这就是宣传，对方说得冠冕堂皇，并且还自成一套逻辑，那么经过媒体的放大...该死，上套了，自己变成对方向人联进行理念传播的扬声器了！杰哥盯着对方的脸，这怎么可能会是个列兵？自己
忽然，他的视网膜植入体在眼底闪烁起了光芒，这是紧急的信号传输，而且还是私人的——不好，一定是自己搞砸了，弄出了舆论风波上面来找自己算账了！我也不想这么被动，但对方有备而来，来骗，来偷袭，我也不是社会学家啊...嗯？
不是自己的上级，而是一段单纯的文字——它不知道从何而来，却能够通过中继系统直接联系自己。内容不多，只是一句提醒。
【如果你还想守住自己的事业，避免社会性死亡，并且，还对人联抱有信念，就和我一起反问回去】
人联记者僵住了，他就和他背后的人联一样，年轻，并且容易被看透。霍桑赢了，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很多都不应该在公开去说，但上面此前用耳麦给了自己这个权限——把军队本质什么的当面来谈并不理想，而且
他自己知道，现实并没有那么好，太多的过往让他此刻有些沉重。但他依旧坚信自己是对的，人类历史上再也没有和联邦一样将如此多的人的利益与文明联系在一起，这个人联也不行。
他们会删除这一段的吧？霍桑看着对方的机器人镜头，跨星际通讯几乎是不可能的，联邦新闻网总是装成直播，但其实内容全是筛选的录播。
啪啪啪
【鼓掌，用赞同的神色，念出我的话，一字不少】
令人意外，人联记者微笑着鼓起了掌，然后感叹一句：“原来这就是联邦的公民权的真正含义！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战争带来的收获一定能反馈给公民们，实现了利益一体的原则！我不能说这是一种亘古未有的方案，但联邦一定是把蛋糕做的最大的！”
然后杰哥阴恻恻地补充一句。
“也是分的人如此之多的，这不是千金难买的忠诚，这就是千金买的啊！真让我感到羡慕，想来一定很公平吧，比如列兵你，一定享受到了吧！”
节目继续，不要低估人联公民们的接受能力，经历过多场灾难的他们没有被理事会培养成天真宝宝。并且联邦抛出了一个会让他们自我质疑的问题，那就必须马上解决这个问题。
“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唯有完成服役的奉献，正式退伍后的才能授予公民权。”
杰：“真不错，作为公民你们能享受到什么福利吗？”
“唯有公民才拥有参与政治活动的权力，因为他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霍桑刚要重复一遍，但对方等不及了，阿杰呵呵笑着挨个询问起来。
付出如此多的辛苦，联邦给公民分配房子吗？有多高的退休金？有没有后续的公费医疗和旅游，大学支持？回归社会终究得有一份技艺和工作不是吗，联邦政府一定有安排吧？无论如何，做公共载具一定免费吧？
“毕竟，你们可是付出了贡献，经过了考验的公民呢！所以你们得到了什么？”
杰哥在阴阳怪气，毫不掩饰，霍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成为公民是为了在军事领域外为自己的文明出力，你的言辞在贬低你自己知道吗？我还没想到人联如此物质，这不是一个良好的话题，我只能说，做出了积极贡献的公民有应有的待遇，这是社会的公平。”
“这确实。”杰哥露出了微笑，“毕竟你之前说，如果我们的军队变成为文明争取利益的工具，好处也落不到他们身上。我深以为然，所以，我们怎么能不物质一点呢？毕竟，刚才我说的那些，我反正是得到了。”
不仅是我，所有人联退伍军人全都有，这些是基础。让我和你说一件事吧，在三年前，ueg战争结束后，牺牲的卫军与舰队士兵的家属得到了人联的抚恤，除了资金，也将牺牲者原本退伍的福利交给了他们的直系家人，我参与了那次报道，印象极为深刻。
“联邦没有亏待它的奉献者。”霍桑说着，但，他没有继续顺着说下去，因为这是个该死的陷阱，“荣军院安息着他们的魂灵，为人类奉献的精神，是不能用钱衡量的。”
等等，你觉得我这就说完了？关键在那场大典礼之后，由于人联近年的蓬勃发展，很多过去的戍卫军家属联名请愿，认为均为牺牲者他们过去得到的补偿太少了，希望能够补足——整个社会都觉得这略显过分，因为这是很大一笔钱，但，高议会直接批准了一份计划，旨在大范围改善一切家属的生活。
这固然是因为人联有物质，但哪来的物质呢？我给你挖个坑，看你跳不跳。
“我们人联，对于自己作为工具的军队，至少没有忘记保养。你可以觉得我在撒谎，但你们联邦人又如何能理解呢，毕竟你们只要有精神就足够了。”刚才那段回忆是杰哥自己加的，他觉得效果不错，投影也给他点了个拇指，“联邦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人联公理是清晰地把物质基础写作一切的根本的，比精神更重要的呢？”
“看来你们滑落雇佣兵的速度比我想的还要快，我也没有兴趣来理解，我说了，这是根本的不同。”
“但我有兴趣来了解你们，毕竟，先生，您之前告诉我你知道自己为之而战的东西，联邦的繁荣就是你们的繁荣，可你一直不说到底是怎样的繁荣，让你们甘心用着单薄的装备冲锋效死，因为就我所知，直到退役前，您本身也是一名平民。如此多的人加入军队，联邦又如此挥霍自己的人力...请原谅我的无礼，这是否能说明公民与平民间有代差，大概大到足以让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争取？是这样吗？先生，联邦的平民们怎么样了，他们有享受到联邦的繁荣吗？”
“联邦给了所有人选择的权力，每一名平民都能自由地加入军队，去证明自己配得上公民的身份！”“是吗！这可真是太好了，这不会很难吧，至少军队会给你们配发合适的装备，至少考虑过你们这些人的死活吧！否则像这样，能够退役成为公民的，究竟是更有责任感的，还是更幸运的？”
杰哥大喝一声，从这一刻开始，提示的文字消失了，但也不需要了，他的头脑已经清晰了。
“参军就能选拔出有责任感的人，就能实现社会的治理？人联没有这套制度，当我们不缺负责任的人，这是你们选拔的问题！”
“公民就能享受繁荣的成果，那为什么不分给平民？分配为什么要有个三六九等，公民制度真的不是合法地建立一个食利团体吗？人联不需要这样一个阶层，我们本就是公民，我们能共担患难富贵，因为公平。”
阿杰转向镜头，慷慨激昂：“分类的不该是军队，而应该是文明本身！他所谓的划分根本没有我去辩驳的需要，我要说的只有一句——文明与文明间是不同的，我认为关键不是那些表面的东西，不仅是要让个人去证明自己能被社会信任，也要我们的社会向个人证明它值得去信任，双向奔赴，才是人联所要追求的境地。”
话，刚落，远方传来一声巨响——阿杰愣了，一旁惊讶的列兵霍桑也忘了反驳，更远处，面色惨白的唐尼张大了嘴巴，他刚才对摄像机直喊停，此时也来不及了。
因为战斗壁垒处那撞击进来的巨大外星方舟，轰的一声，从里面喷出一大股的生命溶液洪流，像决堤一般冲进来。
它已经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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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军官还说着什么，太远了听不清，但唇语感知得以解析——“这样也好...在我见过的人中再没有谁能比霍桑上校更懂得联邦了，他不会让人失望的。”
定义，这是个文字游戏常见的陷阱，但同时它也是一切的前提，共同的讨论往往需要都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才行，但很明显，对方就是冲着不一样来的。
现在有不知道总数多少的人联观众正在观看，而这一段也几乎注定会成为一个长久的爆点话题，这点阿杰能感受到。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他注意到了对方眼中郑重的光彩，就知道对方是认真的。
此刻如果自己依然以收视率的娱乐心态来应对眼前，那么...就算记者谭杰一贯被同事批评为不靠谱，也感受到自己恐怕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发了将在后世历史冠以“天域辩论”之名的重大事件，而他已经率先发起挑战。
什么是军队，什么是战争？曾经作为过一名士兵的阿杰自认比一般人更有资格来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也不需要他动太多脑子，因为人联公理写得明白呢，照着念准没错。
“我们认为，军队是用来保卫文明之疆域，财产，人民生命的一种必要组织，它是社会的免疫系统，是处置一切具体暴力活动相关的专业机构。”
这一点对方也点了下头，但又摇头，并指出谭杰说得不够，这些只是正确的废话——“年轻人，这可不是在作报告或者上课！如果你要和我谈，那你就得代表你的人联来和我谈，而我自认能代表联邦，你呢？！”
话题引得越来越大了，但谭杰并没有退缩，也不能退缩——既然对方说到了与人联的不同，那么就自然有必要将人联也给联系起来，他重新整理了一下思路。
“在我们人联，军队便是为了这一目的由我们的领袖所组建，至高议会所领导，我们代表社会的理事会与工研部共同支持，由志愿者所参与的机构。我们的军队是抵御降沉宇宙一系列可能危险的最大依仗，它忠诚于我们的文明，保护我们的人民，在人联所遭遇的一系列危机中军队都接受了考验，而我们因此也信任它，尊敬它...”
杰哥还没说完，对方就突然又说一句，将他打断：“也就是说，你们的军队是执政集团的工具，是吗？”
“你这”“只是阐述实话，因为事实上，你们的军队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传统常见的那一类，至少还好，就你们自认为的来看不算最糟糕的那一类。”
列兵霍桑他自己根本不怕被人打断，他肩上扛枪身体站的笔直，目不斜视但嘴里一点不停，一看就是位久于行伍的老军官。他轻易地就举出了人类从工业革命时代建立的几种类型的军队，用这些来为自己接下来的论点做铺垫。
“人类历史大抵有这三种军队——第一种，是权力型的军队。封建君主以及军阀们缔造的，用来捍卫自己地位的利益共同体，这是最无能，令人作呕的武装，我个人是拒绝将这一类称之为军队的。
第二种，是掠夺型的军队，代表就是曾经的英帝国与北美帝国，他们是利益扩张的打手，夺取原材料和市场的雇佣兵，他们也许不缺乏战斗力，但永无荣誉，最终也会因为没有荣誉而毁灭。
第三种，是共同体型的军队，是以想象的共同理念组成的军队，他们的存在是为了维护共同体的利益，无论是抵御侵略还是其他，拥有战斗力，也拥有荣誉，这很好，但却终究不能持久，因为它有根本性的缺陷。”
然后这位列兵也不说什么缺陷，而他就差没用手指着谭杰：“就你们人联的表述，你们就属于第三种，为了捍卫自身文明之权益——我不反对，看起来你们自己还挺好挺满意，但你们固有的缺陷决定了你们与我们根本的区别，这点是就算你身上的装备比我的更好也无法改变的事实，还想要知道更多吗？”
谭杰正要反驳，但话出口前生生忍住，对方言语里留了很多空白，这些就是赤果的陷阱，他会等着自己的失误加以反击，聪明人应该让对方主动填补这些言辞中的缺口来反击。
霍桑也不客气：“这三种军队即便起点不同，但本质上依然是一件可以使用的工具，一把没有自己思想的武器。我无意辱没人联，但共同体型的军队要保持纪律与荣誉，必须保证防御性质的特点不发生变化！因为这是初衷，而一旦从保障文明权益发展到争取利益，军队就会迅速滑向第二种，也就是掠夺型，无论他们曾经多么高贵也会变成雇佣军和打手——而且这一定会发生，因为任何文明都是动态扩张的，为了利益动用自己的武装工具，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不然呢？只要伸出爪子就能得到比自己奋力拼搏便十倍的利，何乐而不为？个人或有例外，但集体从无偏差。列兵的意思已经在明显不过了：“我尊敬人联的同僚，因为你们现在还有着荣誉与纪律，但我看到已经不再长久了，你们已经跨越了光年的距离来投入一场战争，我可以想象这其中的理由——是为了摧毁外星人，那么，如果威胁已经消除，你们会打算怎么做？也许你们应该回家，到自己的亲人身边，过上自己曾经的生活。敌人已经不在，这个遥远的地方不再值得你们牺牲，但又或者，你们可以留在这里，向当地人讨要一份你们的酬劳，或者更进一步，人联是否认为这里的土地值得有你们的一份？”
这听起来很合理，当然，万事皆有合理之处，可如此的正义性究竟该如何确定？人联军队来到这里究竟是来做什么的，霍桑的脸上带着看透的淡然——你们的军队已经开始滑向为利益争夺，而非捍卫权益的天平了，希望人联做好了准备，一旦未来有士兵向你们询问，有家属向你们控诉。
为什么要去那？我们的战斗，牺牲是为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时——希望你们已经做好准备去回答了！
人联星城的办公大厅，屏幕前的三人都有些愣了，酒也不再喝下去。只是三个人发愣的原因不同，比如比起阅读更擅长射击的莱薇就没看懂。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怎么这么多废话！”
“荣誉终究会褪去，最终都是利益。”达奇捏住了罐子，“屠龙者终究会变成龙吗...”
“莱薇别闹，是一些很严肃的事...好家伙，每一次直播总不会有好事吗？接巡查组，应急反应部门进入待命...”瓦西里警监没好气，“这个白痴记者，快给我反击啊，怎么能让对方一直说个不停！”
没用的，这些都是人类历史上总结的必然规律，联邦有久远的历史，足够对过往进行“深刻”的研究。霍桑非常自信，这一幕落在记者唐尼那里，却让他大皱眉头：“这么复杂的东西民众能听得懂吗？而且他倒是快说我们的优越性呀！算了，解说词就改成——面对驳斥，人联无地自容，就这样吧！”
“拐弯抹角的傲慢我想大概也不是联邦的美德，而且我不记得是谁之前主动说这不是上课。”
不要顺着对方的逻辑去思考，对方在评价人联，那么就用同样的方式回敬就行——杰哥做出自若的姿态。
“同样对应联邦的说法，你们把军队分为了三类，未免太偷换概念，那好，让我也借用你们的逻辑，还有第四种军队你没说，那就是——如果当一支军队拥有了政权，拥有了社会，将所有人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通过对外作战转移内部的矛盾，掠夺战利品以提振文明的幸福感，这样的军队想来是又有战斗力又有荣誉感，符合联邦的定位不是吗？但从人类的历史上来看，没有扩张的战争，没有战利品，不知道这样崩溃的，甚至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呵，那可真不少！”
用不着客气，自从接触开始，人联社会对这个联邦的看法就是这样，那么直接说出去就行！
一个落后的古典军事文明团体，也有资格来对人联做评判？联邦来到这片土地上有什么目的难道不是欲盖弥彰，仅仅是为了防范你们这群jg疯子，我们的行动就有无限的理由！
“掠夺战利品？这是一种不耻的犯罪行为，不是一个有志于公民社会的人该做的事，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处决这种人——但这正是你们的无知之处。”霍桑眉眼向更高处抬去，仿佛对方已经中招了，“我来告诉我，联邦军队投入战争，确实是为我们的社会争取利益，这点我们从不隐瞒，但不要用战利品这种词汇来侮辱我们，因为联邦军人投入作战，也不是为了眼前的利益。一名真正的联邦军人是这样的，他永远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在他服役之前就已经有了觉悟。他不畏惧死亡，不惧怕牺牲，永不茫然，因为他已经全心全意为了一个目标，也就是造福联邦大众这个宗旨。”这他妈，是什么鬼话？怎么开始
“你觉得我在喊口号吗？那我可以更直白一点——我们的服役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证明我们是有资格能够担当得起文明重担，可以成为大众的依托，是为了获得成为人类掌舵人的公民权这一个目标！”霍桑高声道，“而我们服役就是做出贡献的开始！我们的军队与你们的区别在于，你们只是工具，你们捍卫时尚且在为自己捍卫，但争取时却是在为食利者进行争取，不过是霸权的帮凶，利益如何会落在你们身上？可我们不同，捍卫时我们捍卫，争取时亦是为了自己，只因公民是联邦的一份子，联邦的繁荣是每一个公民的繁荣，我们甘愿如此，这就是区别！”
“我们的战争不是因为好战，而是因为它有必要，我们的冲锋不是因为盲目，而是因为我们能接受考验！只有那些勇于接受考验，敢直面生死，有责任感与荣誉感的人，才是那些能担得起引领文明前进的人，而他们也是我们军队的主体——你把我们想简单了，我和你的差距，不在于装备和器具，而在于身份的不同。”
霍桑指着自己，指着周围的联邦士兵：“你们的军队是工具，再漂亮再先进，再好也是工具，也比不上我做自己的主人。不在于我现在拿枪，更在于公民的使命每日都在激励我自己。”
他对联邦的热爱，无比真诚，这番话也无比自信。这份情绪是会有极为强烈的感染力的，听到霍桑的话，周围的联邦士兵无比挺直了腰杆，仿佛这样他们就死得其所了似的，这让一名人联记者感到无法理解，他几乎是立刻想要戳破对方的这层虚假的幻想——现实是复杂的，哪会有一个模范道德社会，哪会有不好战的jg？
但这就是宣传，对方说得冠冕堂皇，并且还自成一套逻辑，那么经过媒体的放大...该死，上套了，自己变成对方向人联进行理念传播的扬声器了！杰哥盯着对方的脸，这怎么可能会是个列兵？自己
忽然，他的视网膜植入体在眼底闪烁起了光芒，这是紧急的信号传输，而且还是私人的——不好，一定是自己搞砸了，弄出了舆论风波上面来找自己算账了！我也不想这么被动，但对方有备而来，来骗，来偷袭，我也不是社会学家啊...嗯？
不是自己的上级，而是一段单纯的文字——它不知道从何而来，却能够通过中继系统直接联系自己。内容不多，只是一句提醒。
【如果你还想守住自己的事业，避免社会性死亡，并且，还对人联抱有信念，就和我一起反问回去】
人联记者僵住了，他就和他背后的人联一样，年轻，并且容易被看透。霍桑赢了，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很多都不应该在公开去说，但上面此前用耳麦给了自己这个权限——把军队本质什么的当面来谈并不理想，而且
他自己知道，现实并没有那么好，太多的过往让他此刻有些沉重。但他依旧坚信自己是对的，人类历史上再也没有和联邦一样将如此多的人的利益与文明联系在一起，这个人联也不行。
他们会删除这一段的吧？霍桑看着对方的机器人镜头，跨星际通讯几乎是不可能的，联邦新闻网总是装成直播，但其实内容全是筛选的录播。
啪啪啪
【鼓掌，用赞同的神色，念出我的话，一字不少】
令人意外，人联记者微笑着鼓起了掌，然后感叹一句：“原来这就是联邦的公民权的真正含义！无论是防守还是进攻，战争带来的收获一定能反馈给公民们，实现了利益一体的原则！我不能说这是一种亘古未有的方案，但联邦一定是把蛋糕做的最大的！”
然后杰哥阴恻恻地补充一句。
“也是分的人如此之多的，这不是千金难买的忠诚，这就是千金买的啊！真让我感到羡慕，想来一定很公平吧，比如列兵你，一定享受到了吧！”
节目继续，不要低估人联公民们的接受能力，经历过多场灾难的他们没有被理事会培养成天真宝宝。并且联邦抛出了一个会让他们自我质疑的问题，那就必须马上解决这个问题。
“没有付出，就没有收获，唯有完成服役的奉献，正式退伍后的才能授予公民权。”
杰：“真不错，作为公民你们能享受到什么福利吗？”
“唯有公民才拥有参与政治活动的权力，因为他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霍桑刚要重复一遍，但对方等不及了，阿杰呵呵笑着挨个询问起来。
付出如此多的辛苦，联邦给公民分配房子吗？有多高的退休金？有没有后续的公费医疗和旅游，大学支持？回归社会终究得有一份技艺和工作不是吗，联邦政府一定有安排吧？无论如何，做公共载具一定免费吧？
“毕竟，你们可是付出了贡献，经过了考验的公民呢！所以你们得到了什么？”
杰哥在阴阳怪气，毫不掩饰，霍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成为公民是为了在军事领域外为自己的文明出力，你的言辞在贬低你自己知道吗？我还没想到人联如此物质，这不是一个良好的话题，我只能说，做出了积极贡献的公民有应有的待遇，这是社会的公平。”
“这确实。”杰哥露出了微笑，“毕竟你之前说，如果我们的军队变成为文明争取利益的工具，好处也落不到他们身上。我深以为然，所以，我们怎么能不物质一点呢？毕竟，刚才我说的那些，我反正是得到了。”
不仅是我，所有人联退伍军人全都有，这些是基础。让我和你说一件事吧，在三年前，ueg战争结束后，牺牲的卫军与舰队士兵的家属得到了人联的抚恤，除了资金，也将牺牲者原本退伍的福利交给了他们的直系家人，我参与了那次报道，印象极为深刻。
“联邦没有亏待它的奉献者。”霍桑说着，但，他没有继续顺着说下去，因为这是个该死的陷阱，“荣军院安息着他们的魂灵，为人类奉献的精神，是不能用钱衡量的。”
等等，你觉得我这就说完了？关键在那场大典礼之后，由于人联近年的蓬勃发展，很多过去的戍卫军家属联名请愿，认为均为牺牲者他们过去得到的补偿太少了，希望能够补足——整个社会都觉得这略显过分，因为这是很大一笔钱，但，高议会直接批准了一份计划，旨在大范围改善一切家属的生活。
这固然是因为人联有物质，但哪来的物质呢？我给你挖个坑，看你跳不跳。
“我们人联，对于自己作为工具的军队，至少没有忘记保养。你可以觉得我在撒谎，但你们联邦人又如何能理解呢，毕竟你们只要有精神就足够了。”刚才那段回忆是杰哥自己加的，他觉得效果不错，投影也给他点了个拇指，“联邦怎么可能理解我们的人联公理是清晰地把物质基础写作一切的根本的，比精神更重要的呢？”
“看来你们滑落雇佣兵的速度比我想的还要快，我也没有兴趣来理解，我说了，这是根本的不同。”
“但我有兴趣来了解你们，毕竟，先生，您之前告诉我你知道自己为之而战的东西，联邦的繁荣就是你们的繁荣，可你一直不说到底是怎样的繁荣，让你们甘心用着单薄的装备冲锋效死，因为就我所知，直到退役前，您本身也是一名平民。如此多的人加入军队，联邦又如此挥霍自己的人力...请原谅我的无礼，这是否能说明公民与平民间有代差，大概大到足以让人冒着生命危险去争取？是这样吗？先生，联邦的平民们怎么样了，他们有享受到联邦的繁荣吗？”
“联邦给了所有人选择的权力，每一名平民都能自由地加入军队，去证明自己配得上公民的身份！”“是吗！这可真是太好了，这不会很难吧，至少军队会给你们配发合适的装备，至少考虑过你们这些人的死活吧！否则像这样，能够退役成为公民的，究竟是更有责任感的，还是更幸运的？”
杰哥大喝一声，从这一刻开始，提示的文字消失了，但也不需要了，他的头脑已经清晰了。
“参军就能选拔出有责任感的人，就能实现社会的治理？人联没有这套制度，当我们不缺负责任的人，这是你们选拔的问题！”
“公民就能享受繁荣的成果，那为什么不分给平民？分配为什么要有个三六九等，公民制度真的不是合法地建立一个食利团体吗？人联不需要这样一个阶层，我们本就是公民，我们能共担患难富贵，因为公平。”
阿杰转向镜头，慷慨激昂：“分类的不该是军队，而应该是文明本身！他所谓的划分根本没有我去辩驳的需要，我要说的只有一句——文明与文明间是不同的，我认为关键不是那些表面的东西，不仅是要让个人去证明自己能被社会信任，也要我们的社会向个人证明它值得去信任，双向奔赴，才是人联所要追求的境地。”
话，刚落，远方传来一声巨响——阿杰愣了，一旁惊讶的列兵霍桑也忘了反驳，更远处，面色惨白的唐尼张大了嘴巴，他刚才对摄像机直喊停，此时也来不及了。
因为战斗壁垒处那撞击进来的巨大外星方舟，轰的一声，从里面喷出一大股的生命溶液洪流，像决堤一般冲进来。
它已经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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