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了_长公主和女将军联手造反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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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

  朱暄这日去戏楼,是要借着戏楼的吵闹和项葛谈正事,不出意料听了满耳朵坏消息。

  她以为自己在朝中经营多年,即便被迫卸任,短时间内也还能有些影响,不想短短几个月,政令全部停滞,耳目被遮干净。

  竟是一朝回到解放前。

  满心愤懑之中,朱暄被台上的唱段吸引。

  【奈何天不遂我愿,流言蜚语将我染,便将年华散予证清白!】

  【归去!尽归去!】

  那位青衣唱腔凄厉哀婉,直击人心,一曲唱毕,楼中纷纷叫好。

  项葛见朱暄喜欢,便吩咐老板娘将人叫过来,欲打赏一些银钱,谁知那青衣竟不要钱。

  “奴不收赏,公主如果喜欢听奴的戏,就请匀给奴一盏茶,再听一听奴的故事吧。”

  这倒是新鲜。

  朱暄起了兴趣,欣然应允。

  青衣名文官,家境贫寒,亲爹酗酒打人,亲娘被活活打死后,醉汉一不做二不休,将姐妹两个一前一后,一个卖入官宦府中为奴,一个卖入戏班子。

  文官永远都记得,人牙子把姐姐从她瘦弱手臂间拖走,蛮力将二人分开时,姐姐唇角流着血,说:“等我。”

  文官就等。

  戏班子是下九流的苦差,文官没有童子功,身上免不了挨打,每次打的狠了,不哭爹不哭娘,只躲在角落里呜呜哭着叫姐姐。

  天不遂人愿,文官在戏班子里的第八年,姐姐柳官找到了她。

  柳官当时已为人妇,死了丈夫,只身带着个孩子,好在主家信得过,给了她一份采购的活计,母子二人过得还算殷实。

  既找到了人,柳官就要赎妹妹,文官苦练多年,已唱出了名气,班主哪里肯放人,柳官再三请人去说和,班主张嘴就要五百两。

  柳官当即点头,拿出所有存款,卖了主子赏下的一应金银首饰,又提前支了一年工钱,终于凑出五百两。

  跟着姐姐回家的那天,文官真心以为,此生磨难便到此为止了,她们姐妹二人一起过活,日子总能越过越好。

  许是老天总不教人如意,柳官前脚赎出了妹妹,后脚儿子却在念书的私塾出了事,说是孩子淘气,惊了夫子的马,马受惊将孩子踩踏而死。

  官府裁定此案是意外,柳官不能接受,日日去私塾门口静坐,誓要为自己孩子求个公道,引来无数人竞相围观。

  柳官本就生得貌美,又因经的是采购活计,为让主人家认可品味,打扮惯于花心思,通身虽不贵重,却透着一股韵致,围观人等无不垂涎。

  然垂涎又不得,就污言秽语起来。

  “你瞧她坐这儿多少天,连滴眼泪也没有的,是来哭孩子还是来要钱的?”

  “一个独身寡妇,孩子都没了还有心思戴耳环,打扮成这样给谁看?想勾引谁?”

  文官气得扶着姐姐的手臂都在抖。

  “你们这些人丧尽天良!难道你们家里没有孩子吗?!”

  那些人却道:

  “要是我孩子出这事儿,我肯定哭得爬都爬不起来了,不像人家,美美地往那儿一坐,一个孩子换一套宅子,美滋滋哟!”

  哪有一套宅子,谁曾要过什么宅子?

  卖一个女儿只要十两银子的时候,她姐姐一人能赚出五百两赎身费,难道买不起宅子吗?!

  可那些人听不见。

  他们只看见了她的美丽,并因嫉妒或不能占有,而痛恨谴责那美丽。

  文官吵不过他们,只是大哭。

  她只来接姐姐一次,便听见这么多,那日日来私塾的姐姐又听见了多少?

  她不敢想。

  文官陪姐姐回家安顿好,出门去请讼师,把城里叫得出名字的讼师都求了一遍。

  “回去吧,姑娘,这案子……我们接不了。”

  他们面上讪讪,如此说。

  文官失魂落魄,在街上晃了一天,心中的无助比幼时吊嗓子吊不出声,班主甩在她背后的三尺长鞭还要痛。

  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屋内没有点灯,文官摸黑进屋找灯烛,在黑暗里被挂在房梁上的物事轻轻撞了一下头。

  “什么东西?”

  文官唬了一跳,她身子骨好倒是没事,姐姐要是被撞倒摔一跤可怎么好,于是赶紧点起灯来。

  烛光昏暗,从窗外看更是只有巴掌大一点。

  夜色安静,整个长安城都是安静的,静得仿佛能吃人。

  许久许久后,屋内传出一声长长凄厉的惨叫。

  ——柳官悬了梁。

  戏楼里,朱暄恍然大悟,“你方才唱的就是你姐姐?”

  怪不得如此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文官含泪点头。

  “奴如今是自由身,街坊里有文采的秀才怜悯姐姐,帮奴写了唱词,又求师傅写了曲,奴从前的名气还勉强可用,芸姐姐怜惜奴不必卖身,留我在戏楼里唱。奴有吃有住,别无所求,只想让更多人听见姐姐,知道姐姐。”

  芸娘便是这间戏楼的老板娘,项葛的同乡,她性子洒脱泼辣却心善,有她照应自是比贪财的班主强得多。

  项葛不禁感叹:“世人都长嘴,却不知流言比利齿更害人,你姐姐是个好女子,可惜了。”

  朱暄和九霄都点头称是,可斯人已逝,文官不收赏钱,她一时竟想不出抚慰的方式,把目光看向芸娘。

  芸娘一拍脑门儿,“瞧我糊涂了!公主来了好半天,又听了一会儿戏,肚子可该饿了!”

  她说着就支使文官出去催点心,项葛瞧出她有话要说,并未阻止,只和朱暄交换了一个神色。

  “公主,民妇斗胆说一句真心话。”

  房门在文官身后合拢,屋内只剩朱暄、九霄与项葛,芸娘深深一福。

  “民妇经营着戏楼的生意,旁的好处没有,可识人的本事,自认还有三分。”

  项葛忙道:“快起来,你莫要谦虚,你识人若是只有三分本事,我便是个傻子,也不敢带公主来你这里了,有话直说便是。”

  芸娘便道:“好,那我直说——文官的姐姐,只怕不是给流言逼死的。”

  “什么?!”

  朱暄万万没想到,随便听一出戏,背后竟然还跟着案件隐情。

  “此事可有证据?可呈报了京兆尹府?”

  “没有,民妇没有证据。可民妇当过母亲——”

  项葛不禁皱眉,“芸娘,京兆尹府了结的案子,说柳官是自尽,文官也同意以自尽结案,你没有证据就怀疑另有隐情,恐怕不能服人。”

  “项大哥误会了!”芸娘道:“民妇并非说柳官自尽是假!而是她自尽的原因!”

  朱暄:“照方才文官所言,柳官是因为失去了儿子难以接受,又被流言所激,这才自尽的。你觉得哪里不对?”

  芸娘注视着公主澄澈得仿佛能看破一切的双眼,突然跪在地上。

  “公主,民妇不是柳官,可民妇也做过母亲,也失去过孩子。”

  她声音突然哽咽:“当年民妇的小女儿被庸医故意治死,民妇背着她的尸身,从京兆府求到城防军,求了整整七日,无人相帮。最后还是项大哥看在同乡的份上,带公主府的人悄悄拿了那个庸医,又逼问出口供签字画押,才让他伏法,此事,民妇对项大哥,对公主感激不尽。”

  项葛被她说得微微脸红,“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没有过去。”

  芸娘:“那庸医伏法后,民妇日日夜夜都在想,倘若没有人帮忙呢?倘若庸医依旧逍遥法外,用害人的药赚救人的钱,民妇又会如何?”

  朱暄看着她:“你会如何?”

  芸娘咬牙:“民妇哪怕霍出自己的性命,也要亲自要了他的命,让他去地底下给我女儿赔罪!”

  朱暄明白了。

  芸娘是推己及人,认为柳官没杀肇事者反而自尽,不合情理,今日项葛会选这处戏楼见面谈事,又恰好在此时听到文官唱戏,只怕都非偶然,芸娘当是花了心思的。

  她横着瞥一眼项葛,这傻子被人当刀使了。

  可项葛做公主府长史这些年,一直尽心尽力,这份脸面哪怕是算计的,她也乐意给。

  而且,她也想听听,芸娘豁出去和项葛的同乡情分,到底要说什么。

  “起来说话吧,一直跪着,省得我们长史心疼。”

  朱暄抬手让芸娘起来。

  “……公主玩笑了。”

  项葛狐狸一世,竟会被人下套,这个人还是自己有好感的女人,被朱暄一揶揄,脸更红了。

  朱暄只看着芸娘:“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这些都没有证据,咱们只猜一猜——柳官一个人拉扯孩子长大,要把采购活计做的让主子满意,还能去三教九流之地同人交涉赎回妹妹,可见既有眼力又有脾性,不是软弱可欺的。这么个人,说自尽就自尽了,的确令人生疑。”

  芸娘猛点头:“正是这个道理!”

  “假如柳官的确是自尽,原因应当不是流言所激那么简单……”

  朱暄突然想到一节,便问:“她儿子念书的是哪家私塾?肇事的夫子又是哪一位?”

  芸娘正要回话,外间突然传来一阵轰隆巨响,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呼痛声,戏楼里的杂役神色大乱。

  “东家,外面有地痞闹事,砸了咱们临街花窗和南边厨房,还伤了客人!”

  芸娘无奈:“这伙人又来了,都三五次了,张嘴就要钱,不给钱就砸……”

  朱暄愣了一下,幽禁几个月,她觉得自己已经和京城脱节了,长安的治安已经差成这样了吗?

  项葛连忙道:“我陪着公主,你先去忙!”

  芸娘匆匆点头出去查看,朱暄等了一会儿不见人回来,打发项葛去看看究竟——他本也要坐不住了。

  谁知项葛也一去不返,只听杂役说,伤到的客人不依不饶,一定要戏楼把那地痞抓出来,给他赔罪。戏楼里虽有些杂役跑堂,都是干杂活的,哪敢和闹事的地痞对上?

  朱暄又等了一会儿,突觉不对。

  “九霄,地痞流氓的事情,我不太懂。”

  九霄解释:“地痞先到戏楼闹事,将客人都吓跑,老板为了生意能做下去,只得给他们钱,买个安宁。”

  朱暄:“那这么说,闹事自然是阵仗越大越好,可他们目的毕竟还是戏楼老板,砸伤客人是不是……有些过火?他们就不怕客人里位高权重的报复吗?”

  感觉不像图财,更像刻意找麻烦引人注意似的。

  而且,闹事砸临街花窗可以理解,为何要砸厨房?

  “文官去厨房拿点心还没回来!”

  九霄瞪大眼:“不会吧?不会前面才说完有问题,马上就出事?也太晦气了吧!”

  朱暄:“快去!”

  朱暄出门只带了九霄一个人,二人寸步不离,一起朝楼下厨房飞跑。

  她们赶到的时候,正看见一个大汉肩头挂着麻袋,信步朝外走,一腿已迈出后院残缺的门槛。

  “站住!小偷!”

  耳后风声簌簌,大汉膝窝一软跪倒,麻袋顺着肩膀滑下来,撞在墙上咚的一声,里面传出一声女子痛呼。

  大汉情知碰到对手,暂且丢开麻袋不管,专心对付九霄。

  二人你来我往过了十几招,大汉眼看不敌,朝着门外退去,九霄紧紧追上。

  朱暄忙掏出随身匕首上前割开麻袋,里面果然是文官,文官又见天日,堵住的嘴“嗯哼”不停,憋得满脸通红,头拼命摇晃示意她朝后看。

  【后面!后面有人啊!】

  她拼命呐喊,说不出声。

  朱暄心头一凉,已是太晚。

  她本能地回手用力。

  一个人的重量沉甸甸扑倒在她的身上,她拼命推开,鲜血已经沾湿了满手满身。

  朱暄杀了人。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这一天以后,她长长久久地回忆当时的感受。

  明明只有一瞬,却有那么多事情同时在发生。

  刀尖刺破皮肉的阻力撞到肋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尖酸声响。

  鲜血顺着刀身血槽咕咕流出滴到脚面上。

  鞋面被洇湿,温热触到她冰凉脚背。

  死人的重量压下来,让她瞬间失去呼吸。

  朱暄整个人都在发冷,酷暑的热意无法侵入她浑身大张的毛孔,她仿佛被剥离出了这个世界,失去了听觉触觉。

  耳边似乎有人在喊“公主”,有人在叫郎中,更多人在叫官府。

  后来喧闹声减退了些,人声变少,又来了几个长胡须的男人,来人绷着严肃斥责的脸,手臂指指点点,嘴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

  一张一合。

  朱暄一个字也听不见。

  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她黏腻的双手被一双温热手掌握住。

  那双手有茧子,很有力,又有股说不出的熟悉。

  是谁?

  她认不出,但好像并不抗拒。

  那双手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拍抚着后背,在她耳边说:

  “朱暄,不要怕,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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