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构 陷_大明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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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构 陷

  永乐十二年闰九月,明成祖朱棣北征班师回朝。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当朝天子的第二次御驾亲征,此役虽然明军损失不小,但也使瓦剌大伤元气。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北方边境基本保持了稳定。

  大军一路南下行至北京,朱棣特意在此小住,看到已初具规模的宫城,朱棣迁都的决心更加强烈。

  大军离开北京的前日,朱棣带着皇太孙朱瞻基、近侍大臣杨荣等人来到了还未峻工的皇宫之中。

  工部尚书宋礼随侍左右,手拿图纸,每到一处,都为朱棣和诸大臣细细讲解。

  新皇城比元时略向南迁,各大宫殿压中轴线而建;“左祖右社”,建庙筑坛;开凿南海,堆砌景山。整个设计方方正正,稳稳当当,象征大明长治久安。

  当众人听到宋礼说道,新皇宫建有九重宫阙、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的时候,不由瞠目结舌,大感意外。

  朱棣面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站在波光粼粼的前海之边,他侧身问着朱瞻基:“基儿可知,这宫里为何偏偏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屋,而不是一万间?”

  朱瞻基微一思索,对着宋礼拱手一揖,方说道:“基儿妄言,说得不对,还请宋大人指教!”

  宋礼大感惶恐,口中连连说着:“不敢!”

  朱瞻基微微一笑,才轻声缓缓说道:“传说天宫正是一万间房屋,而北京城新建的皇宫比天宫少半间,既表明了皇权的威严,又显示着吾皇的谦逊!”

  他话音刚落,立即引来一片附和之声,什么“吾皇圣明”,“皇太孙天资聪颖,体会上意”!

  朱棣听了,心情更是大好,嘉许地注视着面前的朱瞻基。

  而此时宋礼更是递上图纸,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朱棣发现,这正是那半间房子的图纸,原来所谓的半间,并不缺墙少梁,只是比别的房子略小一点儿,如此说来还是一万间,也就是说事实上‘皇宫与天齐’。朱棣不由龙颜大悦,历史上无论是秦皇还是汉武,多少旷古名君,有谁住过天宫一样的皇宫?

  越往内走,众人越是惊叹连连,虽然整个宫城还在紧张的施工期间,很多宫殿还未全部建好,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它带给人们的震撼。

  在亲眼所见之前,这些南方来的官吏一直对北京的宫城不以为然,对朱棣的迁都之议多加阻挠,因为让他们离开故土,远赴塞下,实在是乡情难舍。

  今日看到这座气派非凡、华美壮丽的宫城,它是如此玲珑剔透,布局缜密。众人除了赞叹以外再无别的言辞。面对这座华美至极、壮观至极的皇宫,不管是行武出身的大臣,还是满腹经纶的文士,都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励,一时心潮澎湃,喜不自禁,一种身逢盛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座新建的宫城最后命名为紫禁城,“紫”指居于中天的紫微星,是天地的象征;“禁”指皇宫戒备森严,是禁地。“紫禁城”这个名字,表示这里是天地的中心,威严不可侵犯。

  正如天子的威仪一样,神圣至极,不管是谁,哪怕是国之储君,贵为太子的朱高炽,与天子的威仪相比,也是如卵击石,不堪一击。

  而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满朝文武,即使是跟在朱棣身边的皇太孙朱瞻基,面对此事都无从应对。

  那夜新月如钩,在太子宫西殿内,太子侧妃郭氏正倚在太子朱高炽的身边,一面为其轻摇手中团扇,一面懒懒地说道:“殿下,听说皇上的大军走到北京城就停下了,如此说来这一时半会儿是不回京里来了?”

  朱高炽于半梦半醒之间“嗯”了一声。

  “殿下!”郭氏伸手在朱高炽那张珠圆玉润的脸上轻轻拍了一下:“臣妾在跟殿下说话呢!”

  “哦!”朱高炽睁开眼睛,看着郭氏那张绝色的容颜,不由把脸凑了上去。

  与太子妃飘逸出尘的清灵之美不同,侧妃郭氏的美时而带着一份霸气和凄厉,让人不得不对她言听计从。而更多的时候,她又是千娇百媚,柔情似水,就像此时,她的纤纤玉指轻摇着一把团扇,露出半截圆润丰美的素臂,面上似笑非笑,眼中似嗔非嗔,气若幽兰,暗香浮动,朱高炽不由一阵心悸,口中赞了句“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

  郭氏嫣然一笑,拿起手中的团扇在朱高炽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若是真心要赞,就自己写来,哪有以人家的诗来充数的,况且这汪藻的《醉花魄》此时也不应景!”

  “不应景?”朱高炽憨然一笑,坐起身来:“内侍,摆宴,孤王要与娘娘同饮!”

  “是!”殿内随侍的太监立即退下准备,不多时酒宴备好。

  郭氏抚琴,朱高炽低呤,词曲相和,一派怡然。

  曲音阵阵,传至东殿太子妃张妍的寝宫之中,张妍辗转难以成眠。太子虽然体弱,却天性多情,太子宫中,除太子侧妃郭温仪、李良仪、赵贤仪以外,有名号的嫔妾,还有太子侍姬张温媛、谭良媛,黄良娣,王良人,不下十人。

  太子虽然刻意推恩降宠,雨露均沾,但太子妃张妍心如明镜,他最喜欢的还是那个郭温仪。郭氏固然出众,又何尝不是她身后的势力撑腰呢?郭氏原本就是太祖朝开国功臣武定侯郭英的嫡孙女,若不是当年太子册妃时她年纪尚小,恐怕这太子妃之位就是她的了。

  想到此处,张妍不由长长叹息一声,心道:好没意思,不过是琴声扰人清梦,自己无端地去想这些做什么?

  有瞻基傍身,就算你再得宠,接二连三地诞育皇孙,又有什么用?

  此念一起,便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到侧殿佛堂之内,虔诚跪拜,祈求菩萨保佑瞻基平安归来。

  在佛堂内打坐诵经,也不知到了几更天,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随即西边殿宇仿佛瞬间灯火通明。张妍心中一惊,立即唤来管事宫女:“慧珠,快去看看,何事喧哗?”

  “是!”慧珠立即带上两名小太监往西殿去了,不多时便急匆匆地跑入殿内,一脸惊色:“娘娘,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张妍面色微变,慧珠一向老到沉稳,一般的事情她不会如此失措。

  “娘娘!”慧珠凑到太子妃张妍跟前低语道:“听说万岁爷提前回来了。圣驾跟前的黄公公头前来传话,说是让太子殿下率文武群臣到承天门外接驾!”

  “万岁爷回来了?不是说还要在北京多待些日子吗?”张妍略感意外:“那太子殿下可动身了?”

  慧珠又急又窘:“殿下,殿下他去不了了!”

  “什么?”张妍一双美目深邃如海,眉头微皱:“为何?”

  “娘娘!今儿夜里殿下留宿西边,自然是那位娘娘缠得紧了,又是饮酒、又是承欢,如今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慧珠越说声音越轻,到了最后,似乎如蚊蚋嗡嗡,但是张妍一字不落全都听清了,不仅听在耳中更牢牢地记在心里。

  “她这是想要我们太子一脉满盘皆输吗?”张妍面色沉静,目光如炬,“去,派小顺子到锦衣卫处找我兄张昶,让他将此事告知兵部尚书金大人!”

  慧珠点了点头:“娘娘,还需要跟舅爷说什么吗?”

  张妍摇了摇头:“不用!”

  “是!”慧珠应声退下。

  张妍立于门口,看着夜色中的朱楼玉宇,只觉得心灰意冷。

  一切都是为了瞻基,如果没有瞻基,这一次,我绝不会施以援手。

  带着北征的胜利之喜以及巡幸北京都城的悦然,原本满心欢喜的朱棣在到达南京城外的时候,在满朝文武接驾的队伍当中,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浑圆的身影,也没有看到那张敦厚的带着发自内心笑容的面庞。

  朱棣面色微沉刚待开口,而以兵部尚书金忠为首的满朝文武突然三呼万岁,无比郑重地行着三拜九叩的大礼。当“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彻夜空,天边被初升的太阳划破一道口子,万丈红光跃然升空的时候,朱棣才勉强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下令入城。

  沐浴更衣之后,躺在乾清宫的龙榻之上,朱棣越想越气,突然大喊:“黄俨呢?去把黄俨给朕叫来!”

  黄俨这澡刚洗了一半,浑身湿漉漉地把衣服往身上一裹,一边整装,一边急匆匆步入殿内,小心地瞄了一眼天子的神色,心中就参透了七八分,“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皇上,奴才先告个罪,发未梳、衣未正,失仪在先,奴才该死!”朱棣从榻上狠狠地丢下一个枕头,正砸在黄俨的头上,黄俨一动不动,不敢躲闪,也不敢再开口了。

  “说,朕让你头前回来传话,你传到哪儿去了?满朝文武都在城门口接驾,太子呢?大明朝的太子呢?”朱棣声音如钟,响彻整个大殿,殿内的太监与宫女立即全部跪在地下,深深地伏着头,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朱棣咆哮了一阵,突然从床上跃起,冲着黄俨就踹了一脚:“死了?不知道回话吗?”

  “万岁爷息怒,奴才惶恐,不是不回万岁爷的话,而是奴才不知怎么开口呀!”黄俨双肩抖动,声音发颤,再次抬起头时,居然面上已然有了几行急泪。

  朱棣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说,照实说!”

  “是!”黄俨伏在地上捣头如蒜:“奴才快马加鞭一路急驰,过驿站的时候,是换马不换人,连口水都没喝!”

  “捡要紧的说,谁让你表功了?”朱棣闷闷地哼了一声。

  “是!”黄俨低着头:“到了东宫,太子殿下……”

  “说!”朱棣低吼道。

  “是,太子殿下在太子侧妃郭娘娘处已经就寝了,奴才,奴才这话是带到了,只是……”黄俨不知是害怕还是刻意作态,说到此时,断断续续,却再也不肯往下说了。

  朱棣大怒,他目露凶光:“好一个太子,朕在外面披肝沥胆为他守着这个江山,他却抱着美人纵情欢娱,竟然连朕的驾都不接。好,好,好,太好了。看来这美人比江山重要。很好,朕看他这个太子之位,也不必坐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黄俨的声音好像是因为害怕而颤抖着。

  “去,传旨,文武百官到奉天殿候旨!”朱棣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心中激愤难平,似滔滔江水,奔涌如潮。高炽,朕给了你太多的机会。你先天不足,体弱多病,朕可曾因此而嫌弃你?反倒是对你多加回护,更为了你不惜处处打压高煦和高燧,明知道他们英武擅谋、堪当大用,却不得不弃之不理,为的就是树立你太子之威。更为了让你太子之位巩固,自小朕就把瞻基带在身边,悉心调教,只为了将来能好好帮衬你,好堪以大用。朕的苦心,你非但不察,怎么会如此糊涂?”

  此时的朱棣,远征的喜悦与紫禁城带给他的快感都荡然无存,他现在只是一个伤心的父亲。

  当他步入奉天殿时,满朝文武已到,而一脸颓废与困倦的朱高炽被人搀扶着也立于百官之首,对上他那副迷茫的眼神儿,朱棣再一次失望。

  朱棣还未开口,汉王朱高煦即乘机进谏,只见他奏道:“父皇远征瓦剌,北巡以扬我天朝威仪,功高比天。儿臣在青州驻守,不能随侍在父皇左右、为父皇披荆斩棘,心中时时羞愧难当。正值大军南归,儿臣以马卒之身,得以送父皇回京,本想着亲自将父皇的战马牵到城下,将马鞭交于皇兄手中,如此儿臣才算心安。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兄居然连城门都没有出,接驾延迟或许情有可原,只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伤了父皇的心啊!太子哥哥一向以仁义昭示天下,此举又如何面对天下呢?”

  若在平日,汉王如此公开评说太子的过失,朱棣纵然不悦也定然会出言斥责,而今天朱棣稳居龙座,态度肃然、目露寒光又一语不发。

  满朝文武心中暗暗揣测,不免明白了几分,于是都低下头,默而不语。

  就在此时,文渊阁学士、东宫太子洗马杨溥起身出列:“汉王此言差矣,太子殿下有恙在身,困于病榻不能行走,实属无奈,并非有意触怒天威,忤逆圣上。圣上明察秋毫、自有定论,汉王应该稍安才是!”

  此时兵部指挥使孟贤也出班启奏:“太子殿下即使有恙在身,就是着人抬着,也该去城外接驾,杨大人身为东宫太子洗马,不思匡扶太子行为,反而只一味开脱,未免不妥!”

  汉王见百官中有人附和他参奏太子,立即大喜:“孟大人说得极是,况且说什么有恙在身?本王听说,昨日黄公公去东宫传旨时,太子哥哥醉卧美人榻,与宠妃吟诗听曲,好不热闹!”

  此语一出,满朝文武原本深深埋首,此时也不禁低声议论,交头接耳起来。

  大学士黄淮此时出列起奏,相驳汉王:“太子宫中私事,汉王如何得知?况且夜深人静,闺房之中,吟诗听曲有何不妥?难道汉王在府中每到入夜,就枕戈待旦、舞刀弄棒,没有闺房之乐吗?”

  此语可谓是字字珠玑,直中要害。

  汉王听了不由目露凶光,刚待出言相辩,而御座之上的朱棣已经面色铁青,他突然喝道:“够了!朝堂之上,朕的面前,你们如此吵闹,把朕置于何地?”

  此语一出,众人立即伏在地上,口称:“万岁恕罪,臣等罪该万死!”

  朱棣不理旁人,只盯着太子朱高炽:“太子可有开脱之词?”

  朱高炽踉踉呛呛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儿臣知罪,愿打愿罚!”

  太子忠厚,原本一句实言,而此时在朱棣看来,确似乎像是有恃无恐的一种挑战,他立即勃然大怒:“逆子,你信不信朕现在便废了你这个太子!”

  太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吓呆了,还是听天认命般地服从。

  而东宫宫僚的杨溥、黄淮等人立即叩首求情,朱棣皆不允。此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兵部尚书金忠出列跪在殿中,朱棣微微皱眉,这个金忠一向仗义执言,又是个死脑筋,若是他开口为太子讲情,倒还真是难缠得很。

  果然金忠一开口就从永乐初年讲起,他说:“陛下可是忘记了?然而臣不敢忘,按我朝定制,皇太子可以参预朝政,陛下登基之后,多次驾出北京,或巡幸,或征讨。每当此时,总是皇太子监国。‘中外政务有成式者启皇太子施行,大事悉奏请’,历年来重大祭祀活动、赈济灾荒,接待外夷来使,直到文武百官的升迁降谪,大都由皇太子决断,诸事百情,皇太子可有差池?”

  朱棣听金忠娓娓道来,又想起朱高炽曾经处事也确实是有法有度,好评如潮,随即微微颔首。

  金忠又道:“皇太子仁厚,在百官及万民中,极负声望。这一切不是成于一日,都是过往一点一滴累积而成的,这其中的辛苦与劳累,臣等都看在眼里,今日接驾延迟,是太子疏忽,然罪不当废呀!”

  “罪不当废?”朱棣刚刚缓和的面色又阴沉起来:“你是说朕处置不公?”

  金忠伏地而拜:“臣不敢,臣只愿以身家性命力保太子!”

  他话音刚落,吏部尚书史骞义,身居左诠德之位的杨士奇,连同大学士黄淮、东宫洗马杨溥、大学士杨荣也出班跪倒:“臣等也愿力保太子!”

  朱棣在龙座之上看着这些一品二品的大员跪在地上替太子求情,心情十分矛盾,原本废太子就是一时的气话,可是激到面上,又无法下台,如今竟然有这么多大臣愿以身家性命相保,对朱棣而言,似乎也是一种安慰,看来这些年对太子的栽培,并非是无用的。

  只是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正在此时,只听近侍太监马云自外面躬身入内:“启奏陛下,皇太孙在殿外素服跪拜!”

  “基儿?”朱棣面上一沉:“不是染了风寒吗?不好生在内中歇息,他跑到这儿来要做什么?”

  “这……”马云怔住了,抬头看着朱棣:“皇太孙说要代太子殿下请罪,他愿在殿外跪求领罚!”

  “代父请罪?”朱棣手捋胡须:“确实该有人领罚,但不是他。朕只听说过子不教,父之过,哪里听说过父亲犯了错,儿子受罚的道理!”

  他此语一出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果然殿内有人低着头压抑着暗暗窃笑。朱棣一想,若是太子有错,自己这个为父的似乎也难逃其咎。罢了,让这个基儿给绕进去了,朱棣心里一软,目光瞥到杨溥,突然怒火又起:“你们这些太子少师、太子洗马,平日领着俸禄,不思好好地襄助太子,出了事还推三推四地乱找借口,反倒不如一个孩子。来人,传旨,将东宫宫属全部逮治下狱!”

  此语一出,众人大惊。

  不由得又想起了前几年的解缙之案,想到解缙,众人均哑然缄口,不敢有人再出列求情了。于是自永乐初年起,这是朝堂上在立储之争中的第二场大事变。

  虽然太子有惊无险,保住了太子之位,可是东宫的官僚当中,除了因系朱棣“靖难”旧人而幸未被牵连的金忠以外,杨溥、黄淮等人皆因此事而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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